乡下讲故事的人——清明忆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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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父亲离去已经30多年了。今天是清明节,是祭奠亡灵的日子。写几句话,算是献给父亲的薄奠!父亲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给村民说史传、讲民间故事。

  我的老家新叶村是个虽然偏僻,但很有文化底蕴且保存较好的江南古村。现在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村中保存完好的200多幢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被驴友、摄友誉为“明清建筑的露天博物馆”。在这些高大的马头墙和精致的雕梁画栋下面,一代一代的新叶人传承着说不完的故事。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这些故事是滋养我,滋养乡下年轻人最好的“双保素”“麦乳精”!

  在我很小的时候,就耳濡目染了新叶村的许多民间传说和故事,当时只是觉得很古怪,很神秘。每到夏天的晚上,掌灯时分,整个乡村一下子安静下来,有序堂外的门台底,以及南塘塍一块块青石板上就聚集着许多乘凉的人,他们或蹲或坐着。这时,总是有一个熟悉村里掌故的中老年人在讲故事,他总是被围在中心,周围一大帮好奇的年轻人,有男有女,有大人有小孩,挤挤挨挨,年轻男子和小孩大多光着上身,讲故事的老人嘴里总含着那根好像永远抽不完的旱烟杆,那是一根比老人年龄更大的竹制烟杆,有七、八十公分长,中间垂挂着一个布的烟袋。烟杆表面已被手捂得紫红发亮,烟杆根部和头上(嘴部)都镶着铜皮,在夜色下,伴随着烟嘴窝上那一闪一闪的火星,泛着青光,加上不少离奇恐怖的故事情节,真有些阴森吓人。每当此时,某个或几个姑娘就会发出尖叫声,这并不是因为故事吓人,乡下姑娘的胆子不比男子小,而是因为某个小伙子趁机揩了一下身边姑娘的便宜而引发的抗议声。每当这时,讲故事老人会拿起烟杆朝那小伙子的脑袋敲一下。其他人也会齐声斥责,占了便宜的小伙会故意用手捂着头,嘴里“唉哕,唉哕”乱叫,装着被惩罚得很重模样,然后,一切复归宁静,接着听老人讲故事。听故事期间,完全感觉不到彼此的汗臭,甚至感觉不到蚊子的叮咬。那温馨的场景,本身就是一个让人神往的美妙故事。

  在我的记忆中,开理发店的海林师傅,以及年老的英罗爷爷、冬苟爷爷、汤瓶伯伯、仁标瞎子都曾经在门台底、南塘塍和一些相对宽敞的地方给年轻人讲故事。我印象中的英罗爷爷能说能唱。他是个老单身,住在南塘沿西面的一间屋子里。我七、八岁时他已经有七十多岁了。夏天时,他基本上就在有序堂外门台底下的大条石上乘凉,有时连晚上也睡在那里。他的中饭、晚饭基本上靠新叶村东家、西家临时捧一碗给他吃。有时我们几个在旁边玩耍的小孩看着他吃,英罗爷爷就会从他碗里用筷子挑给我们吃几口。现在想来,这一送、一分,在那个食物严重不足的年代,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举动!我听他讲过很多新叶的掌故传说。他会用一种很特别的、细声细气的声音唱(这大概就是今天人们熟悉的男唱女声、假声。只是当时村民不懂,都觉得很奇怪)很多新叶民歌。

  我听得最多的是我父亲讲的故事。我的父亲是个很擅长讲故事的人。

  父亲民国高小毕业,在农村绝对是个知识分子,又当过多年的兵、担任过民国时兰溪县长的文书,很受赏识,被县长介绍加入国民党。跟随这位县长去过广州、上海等很多大城市,解放前夕,在上海印花厂当过保安队长和上海徐汇区警察股长,在上海临解放前几天,差点跟上司(就是当年的兰溪县长,当时上海的保安司令)一起去了台湾。只因回老家跟爸妈(我的爷爷奶奶)告别,结果被我爷爷绑在家里,就永远留在新叶了。解放后,因为国民党警察和国民党员的身份吃了一些苦头。但家父毕竟出身贫农家庭,又有文化,又走过世界,见过世面,平时还是很受人尊敬的。家父平时在家对我们兄弟姐妹很是严厉,而每当被一帮年轻人簇拥着出去讲故事时,那个和蔼亲切,简直判若两人。

  我每次当看到父亲吃过晚饭,被一帮年轻人簇拥着出去时,就匆匆拨拉几口,把饭碗朝灶台上一扔,三步并两步追出去,妈妈的喊声全被扔在脑后,无非是要我干帮助煮猪食之类的家务。父亲的场地有两个:天晴时在生产队的晒谷场上,一个稻斗一翻,就是舞台。下雨时在生产队记工分的房间里。我追上时,父亲已被围在晒谷场的核心,我从几个大人的两腿中间钻到中心区域,父亲正端坐着,喝着那个爱拍马屁的年轻人奉上的一杯茶(父亲不太抽旱烟,嗜茶嗜酒,那个年轻人后来也能为大家讲故事),准备开讲。他看到我满脸油汗的小脑袋挤进来,只是瞪了我一眼,并未责怪,继续管他自己讲。我印象中,家父的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,除了讲一些本村历史上的掌故传说,还会讲《济公和尚的故事》《三国故事》《秦琼故事》(隋唐演义)《梁山故事》(《水浒传》)《三侠五义》等等。但父亲从来都没有专门为我们自家兄弟姐妹讲一次故事,为此,幼小的我还颇有些嫉妒和怨恨。

  其实,作为一个有文化,见过世面,本来可以在外面大城市里发展的人,由于我爷爷的原因被迫留在村里、留在乡下做农民,心理上很是压抑。在那个白天体力劳动相当繁重、常年生活压力极其严峻的时代,只有当他面对那一张张崇拜的脸、一双双敬仰的眼神,和一句句奉承拍马的话时,才能找到些许做人的价值和尊严。可当时的我太小了,完全不能理解父亲的内心世界。

  后来,我上大学了,当年听故事的年轻人也大多外出闯世界了。田地分到各家各户了,生产队没有了,听家父讲故事的人也没有了。我父亲仿佛一下子变老了。不久,便中风半边瘫,右手基本不能动。在我读大学本科的四年里,父亲用左手给我写信,很多次在说完事情后都会附上以几则民间故事。他知道我从小喜欢听故事,他总算能专门为自己的子女,专门为我一个人讲故事了。在我大学毕业的第二年,1986年的农历四月十四(这天正是10几公里外的诸葛村大公堂祭祀诸葛亮的日子),我父亲因高血压脑溢血突然去世,他再也不会给我写那些神秘的民间故事了!

  我搬过好几次家,丢掉过很多东西,但我至今保存着父亲用左手为我写的信和民间故事。每次翻看那些泛黄的字稿,我泪眼婆娑,都无限感慨!我曾将父亲写给我的部分新叶民间故事整理出来,放在我的《新叶古村落研究》一书中,作为对他老人家的一种纪念。

  父亲在我读大学期间寄给我的上百页的民间故事手稿

  我每一次回到老家新叶村,都会专门去看看当年听故事的场所,却发现村头当年生产队记工分的房子,如今是一个回乡创业青年开的茶社。当年的晒谷场已被人造了房子。只有南塘塍的一块块青石板(当年听故事的地方)依然还在,但即使是夏天的晚上,也空荡荡的,有序堂前门台底两边的两块大长条石上也没有人。问老母亲,说是经过那些年的计划生育,小孩少了,根本不像我们这代人玩伴有那么多,光屁股小孩在村中弄堂里拿着假枪冲冲杀杀的闹腾声没有了,现在的村子规模变小了。小伙子、大姑娘大多外出打工,成家立业在外面,小孩少,很金贵,就跟在身边,放在城里读书,很少回家。少数留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在家看电视,小孩子都在空调房间里被大人逼着做作业呢!哪里要听故事,哪里还有人讲故事啦?说完便摇头连连。

  无童稚笑语、无朗朗欢声,无讲故事的老爷爷……我这个从乡村小学校经过层层肉搏,冲出去的,进了城的人,反而非常怀念那个时代,那个场景,那些故事,甚至那些汗臭、那些旱烟味和茶香!非常怀念父亲,怀念给新叶年轻人讲故事的那一张张生动的脸……一场场,一幕幕,仿佛就在昨天。就像同村同学叶锡君(现为南京农业大学教授)在一幅有关有序堂的老照片上附着的一句话,当时还是供销合作社员工的阿标,一句“懒汉,归来哇————”是那么富有年代味和新叶味,一下子就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了那个不可思议的年代。可是,那个年代肯定是归不来了的!

  德国人本雅明曾经摇头慨叹:那些在壁炉前为子孙们讲故事的人彻底消失了,“哪儿还有正经能讲故事的人?哪儿还有临终者可信的话,那种像戒指一样代代相传的话呢?”本雅明痛感一代人经验的贫乏,他认为那些“在壁炉前讲故事的絮叨者”,“那些弯腰驼背的白发老人”是“文明的传递者”是“乡村孩子的教育者”!如今,这些老人又在哪里?

  清明日,谨以此纪念敬爱的父亲!同时,也纪念新叶村那些已经去世的讲故事的可敬的老人:英罗爷爷、冬苟爷爷、汤瓶伯伯、仁标瞎子等等。感谢那些新叶村“文明的传递者”“乡村孩子的教育者”!!在那个文化娱乐生活极其匮乏的年代,他们的故事犹如甘泉滋润着渴望知识、渴望长大的年轻人。

  叶志衡 2020年4月4日于杭州

  图片:浙江省建德市新叶村,叶志衡摄影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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